朋友小布在上海工作了几年，疫情后回贵阳去了。本月她回到云贵交界处山里老家，朋友圈一直在发今天又捡到什么菌子，颇有炫耀战果意味。我看机不可失，假借选题名义，让她带我去去了一趟山里见识见识。

按她说法，她家属于贵州西边威宁县，恰好就在云贵两省交界处，从云南宣威过去比较快，然而我想顺便去威宁瞧一瞧，于是从贵州这边走。

贵阳坐高铁到六盘水，再转普速列车去威宁。

六盘水到威宁车程大约七十分钟，铁路建在山腰靠近山顶上，如果从山下往上望，大概就像接近崚线坡间有条细丝带。窗外能望见连绵的翠绿远山，山势不陡，屋宇散落的平缓的山腰或开阔的谷地。

这班车八节，挤满了放假回家的中学生，有些从贵阳就上车，大部分在六盘水上车，行李架上，车厢连接处堆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拉杆箱。有打牌的，放音乐唱歌的，吱吱喳喳聊天。女孩子哭着向旁边同学说“我不爱他了”。交换展示新买到的谷子。还有几位男生窃窃私语指着车厢那头的女生“你快看，她好漂亮”。车厢里不时又从哪里爆出了笑声。


整车厢我头发最少

这是一班18+青春疼痛列车，我坐在他们当中显得格格不入。我走到车厢连接处，两三位没买到座的男生，正坐在地板上弹吉他，不熟练，唱得很难听，可是很开心。明媚的天，欢声笑语，真是个放假回家的好日子。

同学们基本都在威宁下车，许多人坐公交去汽车站，继续下一趟往镇上村里，回到这片土地最细枝末节的地方去。

威宁是贵州最大的县，属于毕节市，但到毕节只有高速路还要三小时，反倒去六盘水更快。沒來过威宁但名字很熟悉，当年我刚来上海时，经常和那时女朋友在威宁路约会。吸着威宁清凉的空气“原来这就是威宁！”

威宁县城最热闹处在会展中心一带。热闹、拥挤、凌乱、炫目俗艳的各色招牌灯光把街道点缀得快活欢乐。成排的小摊，小吃店烧烤店，奶茶店，满街的年轻人，娱乐场所的招牌眼花潦乱。用现在流行说法概括，颇有“县城感”。


威宁县城会展中心一带

高原天气瞬息万变，早上还是阴天有些凉意，中午放晴有些热，到了傍晚又下起暴雨。渲染的霓虹灯光，车堵成一团，喇叭此起彼落也无济于事，本来就湿滑的街道有种化不开的黏腻。

这不是威海，是威宁。威宁县城建在贵州最大的淡水湖草海边上。整座县城地势就像从山坡上往草海边滑去。这位置之前曾经还在社交媒体上小小地火过一阵，如果晴天黄昏非常的美。


草海路大斜坡

威宁还有自己的阿勒泰─百草坪，海拔两千八百的高山草原，流线的峡谷和沟壑纵深交错,起伏跌宕，每一处皱折都是绿的，牛马羊混杂，追逐并玩在一起，我都能想象晴天时这里能有多美。


百草坪

威宁是个好地方，旅游资源丰富，不过好像不太会开发，以后再专门写一篇。

在威宁待了两天，往西南边两省交界处的哲觉镇找小布。这条通往宣威的国道路况大多平缓，让你忘了这已经是海拔两千左右的山区。天气不错，车子盘上一座座山头，再绕下山沟，又路过一座座村镇。

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哲觉。老街沿着国道两侧下坡而建，今天正逢赶场日，路两侧摆满了各种摊，人来人往，车路过镇上都要放慢速度。

我远远就看到小布，她穿着浅色防晒衣，头戴防晒帽，包得可严实，只露出眼睛。我从她背后打招呼“你怎么认得出？”“当然！只有你不像本地人穿着。”“今天街上到处会遇到亲戚，我可不想被看到和男人走在一起！”

哲觉是座“卜”字型的小镇，“一竖”是国道，“一撇”是通往其他村子的叉路，民居和商店、各种单位沿着这个“卜”而建。小布说高速建好后经过这的车就少了，以前更热闹。我们随便逛，他没章法随意地给我介绍小镇“这是我以前初中”“这间羊肉粉你一定要来吃”“这间店之前夫妻吵架拿刀对骂”“以前我在这门面开了两个月烧烤店”….

走着走着，到镇口坡顶，这里有间给卡车司机住的小旅社，名为“加州旅馆”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迷幻，让我很想去瞧瞧老板是什么样的人。


在云贵高原深处遇见加州旅馆

小布先回家，下大雨了，我在一间有些网红装修的奶茶店避雨。我一看竟然有冰美式，结果来了一杯加奶精粉的速溶咖啡，然而我竟然也喝完了。待雨变小，又见街上年轻人出来游荡，我很好奇问小布，这镇上年轻人，平常都去哪玩？

然而我竟然还是喝完了

“每天睡到中午，醒来随便吃点，然后开始玩手机，玩到下午四点时间差不多了，开始约人，晚上吃烧烤喝酒，吃完唱歌，吃饱喝足有些一年不见的精神小伙小妹就去开房，然后大部分人第二天又睡到中午，重复以上事，一天过一天的…”我听了后“松驰感啊！Chill ”


夜晚小镇整条街都是烧烤白烟

这几天下午总会来一场大雨，下雨小布就兴奋，因为雨多多菌子就噗噗噗冒出来，每天都会长，但是捡菌要早点去，不然会被其他人捡走了。

隔天早上六点天还有点暗，从镇上出发，沿国道往云南方向开一会车，拐进一条小路，本来还是平缓可爱的小丘，在路弯了几弯后，越来越陡峭险峻，变成了在峡谷边上行驶，不时还能见到小小的土石滑坡。

约二十分钟，又叉进了一条水泥路，之字型的往山腰上开了几回，停在一处进山小土路边“我们从这进吧！”


这條進山路

这小土路看着就像那种人常年踩出来的路，通往森林里。这坡大多是松树，高矮不一，有直立有扭曲，林相深幽单调。松针枯叶一层又一层腐烂在红土上，踩起来软软地，有潮湿的气息。一丛一丛的植被散落的山坡各处，其中点缀着紫的黄的小花。


走了一小时都一模一样

“不要乱踩啊！菌子都藏在里面，只要看到就喊我，我再过来看看这能不能吃”小布吩咐我，然后我们两人就保持着三十米还能见到的距离，分开搜寻菌子。

找了一阵子，我偶尔捡到一两个都是不能吃的，倒是小布一直弯着腰仔细翻找，几乎要趴在地上，不时喊“哈哈快来看，我又捡到了！”我过去后他开始教我“这个叫鸡蛋菌，这叫青头菌，这是大坝菌，有些地方叫羊肝菌…..这可以炒着吃，这好烤着吃，这最好是煮汤….”

雨水落在地下便生了菌，有时它半遮半掩地藏在松针下，欲语还迎。

有时藏在半阴的沟中，半腐的树穴里，等着你去拨开发现。

有时像几兄弟，点缀在一处，你要仔细寻找，附近一定还有他们失散的兄弟。

有时还会昂首挺胸地站在空旷地上，茁然独立地“來吧來吧！把我做成美味的菜吧！”

“你看着我做，手指稍微往下挖一点，从根部掐轻轻抠出来，就能得到一个完整的菌子。”有些菌子拔出来，我看没什么异常，但小布瞄了一眼，把菌剥开，里面果然烂掉生蛆了。

我有了初步理解，有些菌长得鲜艳，看起来好像有毒，但能吃，就像虽然我有很多纹身，但我是好女孩。而有些菌鲜艳，但就真的是摆明告诉你我有毒；还有些菌，长得敦厚可爱，朴实地跟农村大爷似的，可是它还是有毒，吃了躺板板。


可爱但有毒

“你们识菌能力都怎么来的？”我问小布。

他指着对面山坡一栋竖着国旗的建筑“你看，那就是我小学，以前休息时间老师就带我们出来捡菌子。”“老师都本地人吗？”“对啊！以前我老师还跟我爸是同学，现在都当校长了，没天理！哈哈！”

“以前去学校要走两小时，放学有时抄近道翻山回家，只要看到菌子就摘回去问妈妈这能不能吃”

“你们这人吃菌那么有经验，有没法找到一个平衡，就是控制吃到什么量或煮到几分熟，就能达到只有幻觉的程度，幻觉以上，中毒未满”

“怎么可能！要这样还走私什么毒品，云南搞菌子就发财啦！”

“你们都想太好玩了，那可经常会死人的，很多都是先呕吐，吐到五脏六腑要吐出来那样，呕不出来后去吊水，吊水时才会产生幻觉，神经损伤不可逆。”

“你看这就是见手青，炒不熟会中毒，炒太过也可能中毒，即使炒出来大家一起吃，有些人会中毒有些人就不会，体质不同情况也不同。菌好人坏，不怪菌子。”


网民喜闻乐见的见手青

我又问他有没有中毒过，他说有轻微中毒过，很不舒服“我家牛问我，是不是盐放得太少了？”

森林里还有一些野生杨梅和不知名各色小浆果，小布随手就摘下来丢给我“你吃吃看”，我吃了几颗几乎都是咬下去那瞬间就喷了出来，太酸了。还有一些可生食的菌，她拔下来后直接擘开吃了。小布说她们以前没零食，都拿这吃着玩。


野生杨梅

“你摸了那么多不能吃的菌子，可不要擦嘴哈，一不小心就把丝给吃进去了”

林中无路，但坡不是很陡，每往上爬约一百米，就能见到有条比较宽的土路，如此几遍就到山顶了。我问怎么绝大多数都是松树，而且不高，小布说这里以前是玉米地，十几年前退耕还林才新栽的树。

大概走了一个多小时，小布指着前面一道已长满草，不怎么明显的土坎，说以前是她家种的地。这树林走来走去到处都一样，她竟然还知道怎么走

“那还用说，我从小在这片山玩到大！”

森林里很安静，可能是植被太单调，连鸟都不想来。树林隔绝了外面世界，只有外面路上偶尔经过的摩托车声，山下不知谁家的牛低沉地哞哞叫，还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人声碎语，那大概就是有其他人也在赶早捡菌。像这位老阿姨，提着筐，在斜坡上箭步如飞，如履平地，就像在林海间穿梭的女侠，一看就是捡菌仙人。


突然登场的捡菌阿姨

小布指的对面另一座植被更密，树更高的山说那边比较陡，去那继续捡，于是走下这道山包，穿过玉米田。有几户人家，小布说我们从他家穿过去比较近，接近牛棚时，牛大概是看到陌生人，哞哞哞喊起来，小布发出一种学不来的奇怪“嗾嗾嗾”声，牛就不叫了。


前面那座小山

这座山头更陡，连牛走的土路都没有，大多时候要边走边拨草，手上再拿根树枝打散前方的蜘蛛网，许多地方要一大步一大步抓着树枝跨上去，但是小布仍然像在散步一样，手还背在后头悠闲地走着，有时甚至三步做两步跳。

“小心点别滑倒了，你看地上如果有撒一地被压扁的菌子，那大概就是有人在这里滑倒”

小布已提前几天回来，前两天已经捡到很多好东西，可每次来总有新发现。菌子天天在长，用肉眼可见速度变大。就听她边捡边自言自语，有时捡到极品菌“太棒了！今天值了！”过一会又捡不到“可恶，都被人先捡走了”。筐快满时，又把那些先前捡的比较普通菌子丢了，放进那些比较好吃的新捡菌子。


很可爱看起来好像有毒但其实能吃的青头菌

她说在昨天在悬崖边上捡到一朵又粗又壮的菌，一般说来，越危险的地方越少人走过去，捡到极品菌的机会就越大。如果一朵菌，在那边长得很大很大了，一直没被其他捡菌人发现而被你捡到了，那你简直就是菌选之子。

我们又在密林里走一小时，爬到一处稍平坦开阔的坡面，能见到对面的山“这里已经是云南了，你看对面那边，有条小路上来，有三户，在冒烟的就是我家”。

小布沉默了一会“这里就是这样，都是山，全都是山，怎么做都是徒劳，嫁进山里只用恋爱脑，走出山却需要最强大脑”

“那你也挺棒棒，高中去了六盘水，大学去贵阳，工作去上海，一步步闯出去”我顺势称赞她一下。

沒想到小布白了我一眼，从筐里挑了个又小又细的普通菌子扔遠遠，像在自言自语“你看，反正上海就是这样，就像菌子不断冒出来，捡到更好的就把普通的丢掉了，总有新的人一直进来，怎么捡都捡不完”。

我一路上没捡到几朵菌，小布捡得多，有时她走在我后头，我一朵菌都没见着，但好像菌子在招唤她一样，不停听他喊“又有一个！”


这一片藏了好多，可是我一个都没发现

“你不能只看脚下的路，捡菌子要左右张望，但凡走心一些都捡不到”

捡菌子的乐趣我倒是慢慢体会到了。森林之神每天随机掉落菌子，就好像在捡宝一样，大多时候捡到普通的宝，有时捡到特别的宝，运气好还能捡到极品宝物。

捡菌前要判断合适的天气，赶着比别人早，凭着各种经验，在最可能出现的路线中搜寻，即使是同样路线，可能前一天来什么都没看到，后一天来就有一朵大菌子在那等你。是经验也是玄学。

“头抬太高的人是捡不到菌子的，要时常看土才能捡到”

小布随口一说，这简像治愈日剧里乡下偶遇的老奶奶才会讲的鸡汤啊！一流编剧想都想不出的台词。

“那会被关在上海家里房间，一直下雨，我心想上海一直下雨为什么只发霉不发菌子啊！后来阳台墙角里竟然长出一根细细小小的菌子，当然不能吃，我看着它越发越大，后来我就回家了”

总之，进山三个多小时，只有二十度，也走得满头大汗，让我体验了一把捡菌。但菌菌虽然可爱，最后都被吃掉了。


混炒有风险，中毒了不知道是哪种菌出问题

我吃完后并没有见到小人，也没有出现幻觉。当然，你们也可以觉得以上文里出现的人事物，全都是我的幻觉

 

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：廖信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