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一假期结束隔天,去了泉州惠安的崇武镇,连泉州市区都没去,从晋江机场直奔崇武。

闽南海边小镇总适合散漫地住一阵。本来是想做个有关惠安石雕的正经选题,快去快回,没想到崇武氛围太吸引人,一天过一天,最后住了一周,想着石雕的题目也就算了吧!事业一无所成,心里卻被暖暖地填满。

崇武漁港

到崇武第一件事,就是换上短裤和拖鞋到处瞎逛,东看看西看看,在海滩上放空。阳光下的南方渔港有种杂着海风,机油味、海鲜味和污泥的腥臭,不让人讨厌,倒让人莫名的心安。仿佛有种凝结时间的魔力,简简单,清清爽爽。

崇武镇上渔港临着热闹街边,说不清它是街区或港区。或着它只有入夜后才逐渐热闹起来,白天总是懒洋洋悠闲,那些店里也不一定有客人,反正店先开着,重要的是坐在门口泡茶聊天午睡。连狗、猫,都懒得追逐打闹,宁愿躺在阳光下。每天两次潮起潮落,一天就过去了。

趁着退潮对岸小狗結伴出遊

崇武最有名的地方自然是那座明代建起,用来抗击倭寇的石头古城,沿着海岸地势起伏而建,在闽南地区相当特别,在国内也是罕见。

崇武古城

很多游客来崇武半日游,大多走走城墙“喔!是一座石头城”,而我每天有大把时间游走在古城,慢慢闲晃,认识到它是座活着的石头城,外表坚硬,内里却拥有柔软的闽南生活趣味。

崇武古城

古城石板弯弯曲曲或宽或窄,像迷宫一样,据说当年是为了让敌人“迷路”特别规划。现在反激起人的探索欲“穿过这阶梯究竟还能见到什么景象?”

奇怪的断垣残壁

都说中式建筑多木造所以难以像欧洲老城那样长久保存,这在崇武不成立,不仅城墙石造,城内老楼房也大多是石头砌城,在国内可说是独一无二的石头城。 

“石头城”不仅是用石头建成,整座城池也建在石头上,在古城里街道边,还能见到这样的裸露巨石,石头上有被凿出来,经年累月走下来已磨光的阶梯便道,不知又通往哪里。

古城不算景区,有自己小小的商店街,有菜场,有小学和各种小吃店,服务居民生活所需,都是游客少踏足之处。她并没有被圈养,尚未太多规划,一切都是原生态。除了石砌楼房,分散在城内还有大大小小的寺庙、祠堂。夹杂在石头房间也有色彩鲜艳燕脊飞扬的闽南古厝,以及略带南洋风格的闽南洋楼番仔厝。一座小小的古城,见微知著,就是闽南的历史。

崇武最不缺的就是石头。如果你从泉州市区到崇武,走惠崇公路,肯定会被两排的巨型石雕神像给震撼,在众神佛含情脉脉的注视下进入崇武。正所谓石雕之都,这一带工业区全都是石雕厂,崇武的石雕技艺从古代就相当有名。

在各地旅行,我很少说自己是台湾人,因为一说台湾所有话题都往台湾跑了,问不出本地门道。所谓出门在外身份自己给,我都说是福建漳州人,为什么不是厦门或泉州,厦门太有名了一问就漏饀,而泉州腔我又学不来,漳州存在感不高,别人一问,”漳州”“喔!”,话题结束,正合我意。

可是在同样闽南语区的崇武,说来自漳州,难免又让人客套多问几句。“你们漳州的古城也不坏啊!”我“嗯….普通啦!不像恁这那么有名”(面带微笑打开手机快速搜寻漳州古城)。“我们这大多数游客都从上海杭州过来,很少遇到漳州的….”“呵呵….”

后来我去小吃店吃饭“炒一份蚵仔煎”,”咦?你是哪里的会讲闽南语?”“我漳州的啦!”“无怪喔!你是来这出差喔?”“毋是,是来玩的。”“漳州人竟然也会想来我们这玩!”(有些阴阳怪气的语气)

崇武魚卷

吃到一半,大概是老板的爸爸,本来还坐在旁边看电视,突然转头过来,狡滑地笑“你是台湾的吧!”我想瞒不住了,尴尬干笑“嘿嘿!是啦!”他说,他哥哥三十年前也去过台湾打工,我心里飞快地2024-30,那阿背一幅“就是你想的那样”。我问他以前去台湾打什么工,“啊就石雕啊!跳过中间商”

我想到在台湾,那些高明的传统技艺,比如木雕石雕锡雕之类,匠人都会强调是泉州,以示传承。即使在日据时代,都有泉州师傅到台湾“技术指导”。以前台湾盖庙,不计成本雕龙画柱,四处请泉州流派师傅刻各种神像,后来80年代末,这些许多都直接外包给泉州的工厂制作,尤其石雕大量外包给崇武的工厂,成本倒是降了许多。

这也倒让我想起以前去平潭,不管遇到谁,都能说他的谁谁谁几十年前也去过台湾打工,就这么悄悄地去,悄悄地回来。至于谈起台湾渔民都直接跟他们买渔货、海上交易等秘而不宣的轶事,在闽南渔村都是自然而然。

崇武的海潮差挺大,约有六米。西沙湾不能下海游泳,福建一带海也并没有蓝得让人想要跳下去的冲动,甚至有点污染。那几天退潮时正值黄昏,酒店前的西沙湾多露出了两百多米。就是上天给的补偿,本地居民携家带狗,或着游客,都像着一个个小黑点,在这璀璨金黄的沙滩上追逐打闹

退潮的西沙湾

从酒店走到古城那一侧,要绕过大半个港口,然而退潮时,可以直接跨过渔港出口,从露出的沙滩走过去,能走在原来的海底,蛮特别的体验。沙质细致温柔,那种踏起来有弹性又不至于软烂的沙地,走起来脚底板一阵酥麻。

一位本地女生带着她朋友站在另一侧的小码头,指着说,涨潮时,这边都是海呢!说着说着,她们也脱下鞋子,一步一步,走到另一侧去,海滩上又多留下两行脚印。

你们看看涨潮时同个地点的样子,都是海

最近正值休渔期,大大小小的渔船几乎都没出海,每天随着潮汐浮起,坐底,浮起,再坐底。有时候你会看到某艘船上坐着一位渔民,也不知他坐在船上干嘛,听着收音机,看着手机,一个下午就这么过了。

退潮时要从码头边上到那些倾斜坐底的船,渔民都是特技高手,拿个竹梯勾住船,走了过去,再跳到旁边自己的船上。总的来说,休渔期间比较清闲,但有时候还是要回到船上泡泡茶,修修鱼网,保养一下设备,一个下午又过了。

比崇武更可亲的是下面的渔村, 交错着可爱的小海湾或是渔港 ,非常适合骑着电动车沿着海岸乡道,噗噗噗一路兜风过去,到最东端也就四五公里路。

或从镇上坐221路公交往东坐到末站,是大岞村。然而末站这也是村子最东端边缘山丘上,有座被切割出来,已经废弃成湖的采石场,粗糙陡峭、一户放羊人家、一间遗世独立的民宿,巨大乱石堆栈而上。

那像是坐公交车到世界尽头的滨海荒原,海湾那头大多素色楼房,夹在其中红墙黄瓦的庙宇,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拜妈祖的。渔民用废弃石材在山脚下围出一个小小的避风港,整个海湾只有舢舨马达声噗噗噗在海风中回荡,真正的闽南小渔村。

虽说闽南海边小镇适合散漫小住,但大概很少游客会在崇武待那么多天,我每天去的咖啡店,第三天后,老板看到我都会惊讶问“你怎么还在?”

有天我在咖啡店遇到一位上海阿姨,她说在网上看到这间店过来打卡,拿起杯子拍了几遍。他们在泉州自由行,今天特地来崇武古城看一看,早上已经先去了浔浦村,等会还要赶去“泉州小威海”祥芝码头、海天佛国洛伽寺。她拍完照匆匆走了。

我心想,泉州市区到崇武三十五公里,崇武到石狮洛伽寺也快五十公里了,再回泉州也是四十几公里,简直太拼了吧!他们是不是网上看了“泉州必去景点”以为这些地方都很近啊!

泉州给人温情脉脉的闽南味,悠闲缓慢,然而这两年泉州涌入观光客太多,到处都是人。在社交媒体推波助澜下,游客去泉州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越来越多,本来想来泉州追寻如风般的自由,现在反倒越来越不自由,越玩越累。


古城边的月亮湾

古城内外有一些拍摄惠安女造型和浔浦簪花围的摄影工作室。老板说游客都大部份都是拍簪花围,拍惠安女造型的极少。我看工作室里,竟然还有苗族服饰,那几天我也在海滩上看到小姑娘穿着苗族服饰,头戴浔浦簪花围拍照。
浔浦簪花围这一年爆火,不仅在泉州,在苏州、洛阳,很多人穿着汉服旗袍头戴簪花围拍照,甚至在延吉、西双版纳、贵州这些地方,穿着少数民族服装头戴簪花围。而簪花围也从原本小巧精致的鲜花,変成仿真花恨不得将丧葬花圈戴在头上的样子。

簪花围

而同样是泉州传统的惠安女服饰就没那么火了。我在奶茶店里听到旁边两位来玩的女生,聊要不要去拍惠安女造型,一位说“有点土”,另一位说“挺考验脸型”。我恍然大悟,标准惠安女造型首先要梳齐浏海,然后用花巾捂住双颊下颌,包裹得仅露出一张脸,再戴个斗笠,的确考验脸型啊!脸型不好这么一搭看上去直接老了二十岁。

说起来簪花围和惠安女性服饰最早都脱不开劳动属性;浔浦簪花围最初是渔村劳动女性,整理渔货害怕丈夫嫌弃身上腥味而将鲜花戴在头上压腥,而惠安女性的头巾,黑色裤装,也是便于烈日下海边劳作的实用性质。

花巾有实用性质,遮时能直接掀到头顶上

在崇武镇上,日常还戴传统头巾装扮的女性,除了都是黑裤外(很多都穿黑西装裤),上衣已经没有那么讲究,实用为主,甚至也不戴斗笠,可能戴防阳帽或棒球帽。但有时候会看到他们在外头一起吃饭,或上庙里拜拜,穿着就会更庄重点,在腰间加上银链带,或彩色宽松的裤子。

腰间多了银链带

在崇武下面村子,街上能看到更多包着传统头巾造型的阿婆,大概是村子里比较多中老年人。街上也还有几间花巾及配件的小店,服务本地女性。

大岞村热闹的路口,这位阿嬷每天都在角落这卖花巾,也总是有其他阿嬷围在这挑啊祧,不过也不是认真在挑,也就是手假装动动,实则瞎聊着家常里短。

我凑过去看了看,阿嬷抬头好奇看着我,怎么会有一个中年男人凑过来。我问这一条多少,她说五元,我假意说给女朋友买一条做纪念品,阿嬷强力促销“要两条啦!”“不用啦!一条就行了”“拿两条啦!双双对对,万年富贵!”我心里一惊!是不是所有闽南语区小贩都会这句话啊!

旁边另有一堆图纹比较新潮的花巾,有樱桃、蝴蝶结、葡萄等卡通图案,我说”哇!还有樱桃!”三位阿嬷大笑,我还在想她们笑啥!“就是樱桃啦!”她们指着那位叫“樱桃”的阿嬷。 

各种可爱花巾

传统惠安女服饰造型在实用性上往美感方向追求。如果你晚上在港边广场,就能看到不少“盛装打扮”的阿姨:化了妆,浏海梳得整齐烏黑油亮,插上彩色发髻,包上内有框架的漂亮花巾,碎花上衣,贴身的黑长裤、银腰链、高跟鞋….性感得简直就像黑猫女,老闺蜜们一同相约来跳舞唱卡拉OK。

不知是否假期后游客少,或游客根本不会入夜后走入古城,在这宁静时刻,才能感受到古城的脉博。

那是蓝调的傍晚,远方还留着最后一抹橘红,沿着摇曳的红灯笼在小巷中穿行,红灯笼稀稀疏疏,爱挂不挂的样子。

我好像玩了一天的小朋友,穿着拖鞋擦擦擦松驰地走回家,小巷尽头有阿嬷等着我吃饭。白天活泼乱窜的猫咪好像也变得温柔,见到人就喵喵叫讨吃的。

你总能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碎语, 隐隐约约有熟悉歌声从某户传来。拐个角,又是几位阿婆围坐在门话家常,边散步,一户一户聊几句。

如果不是傍晚在古城里迷路,我可能会失去这段美好的回忆。幽、安静,却不让人感到可怕,就像城外世界敲不醒的一个梦,被温柔的生活气息拥抱。

城墙之隔就是热闹的广场,无缝切换。跳广场舞的、唱卡拉OK的,开小车车的,夜晚港边一派欢乐众生相。旁边还有几间嗨吧,里面也放着闽南语歌Remix,简直痛哭流涕,闽南文艺复兴。

沿着港边栏杆,每晚都有一辆卡拉OK车,任歌友点唱,唱的大都也都是台湾的闽南语歌星歌曲。伴唱影片字幕都是繁体,中老年阿背阿姨们,边唱边看毫无障碍,或他们根本就是已经偷偷把歌练熟了晚上才来这秀一曲。


那是相当地Chill

“毋相信我e真心,最后换来你e绝情….”阿背激情唱完吴宗宪《真心换绝情》,现场响起松驰敷衍掌声。接着,歌曲切换成陈亦迅《孤勇者》,前奏还没一小节,阿背眉毛一皱,让老板切歌,又切到陈雷《往事就是我的安慰》。

阿背满意地点点头,举起麦克风缓缓深情开口“你和我站在车头等整眠….” 

那一刻,我心里被击中了,不愧是正闽南!陈亦迅 NO!陈雷 YES!

我喉咙痒也想唱,恰好在街上看到闽南语歌星蔡小虎代言了鱼卷店,于是点唱一首蔡小虎《爱人醉落去》,“爱人唷伊唷伊唷伊”,这首歌果然很能带动氛围,我边唱边摇,旁边阿姨也跟着开始“唷伊唷伊唷伊”。

阿背问我,你哪里来的,我说从上海过来的,这回他又没问我是哪人,说上海过来的总也没错吧!“你闽南语不坏喔!”我“呃…..以前在台湾上过几年学….”“原来是这样”。我好像什么都说得对,又好像没说,油滑功力再上一层。

夜的港边

崇武这地不太热闹,因为游客来得快去得也快;崇武也挺热闹,街道与海岸足够亲近,无数的小吃店大排档、有些咖啡店,有古城,有渔港,有沙滩,有闽南土,有生活气息,竟然毫无疏离感结合在一起。

幸好我住的是市景房而不是海景房,酒店的窗对着港边街道,我每天能望见它宁静的金色清晨,懒洋洋的正午,华灯初上的热闹色彩,隔着渔港,视野足够开阔,又不至于太空旷,生活气息与渡假感拿捏得恰恰好。

每到午夜,港里黑黝黝地,又涨潮了,水面反射着霓虹灯光荡漾,隐隐约约地见到潮水往前推。宁静得能清楚听到对岸夜宵客人欢声笑语。

我喜欢在这个时刻出去,穿着拖鞋在夜风的港边中走走,可能去夜市最后一间还没收摊的买份鸡排,或去便利店里买饮料,反正就是要出去抓住这热闹的尾巴。

我在想,对一位久居上海的台湾人来说,“闽南”到底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地方?

那大概就是一个随处可以买到泰山仙草蜜、惠而康、银鹭产品的流奶与蜜之地吧!


回乡的闽南小镇青年廖添才,大龄未婚,宗族的不肖子孙,后生被告诫绝不可学习的对象。讨海一辈子的老背感叹:啊你不是真喜欢海贼王,啊某倒返来继承船队!

 

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:廖信忠